护士长和妈妈好像不是一个人
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从电视上听到“社会”两个字,便问邻居小伙伴是什么意思。她和我一般年纪,却立马换上一副严肃的“大人”表情“我妈说了,她每天上班的地方就叫社会!”小伙伴的解释令我信奉多时。很长时间里,父母工作的病房构建起我对“社会”的全部理解。
爸爸是位几乎天天做手术的,妈妈是一名掌管科室各项细碎事务的,终年忙碌。小学每逢寒暑假,我独自在家无聊难耐,遂缠着妈妈去她工作单位打发时光。如今回首那段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儿的日子,蓦然发现,“病房社会”模样已模糊,无比清晰的却是妈妈晃动于其中的影像,因为作为医护人员的她、那个“社会”里的她,与在家的状态是那样不同。
跟着妈妈上班,让我时常觉得,“”一词简直就是“妈妈”的反义词。
在家中,我妈时不时犯点小迷糊,比如走路发呆常会不小心撞到桌角椅腿,电视和电脑出了毛病,只会瞪着屏幕干着急。我爸总嘲笑她居家生活“笨笨的”。一旦切换到工作场景,我妈立马全面开启“职场女强人”模式。早晨7点半,妈妈领我走进她所在的科室,便不再理会我了。她麻利地套上一身洁白的护士服,用几根细细长长的黑发夹将护士帽别在头发上。衣服前挂着一块护士表,用来记录时间。
8点钟开晨会。提前一刻钟,妈妈先直奔护士站,检查值夜班人员填写的交班记录,重症病人得格外仔细查看,夜间若有异常反应,要及时记录,汇报给。开完晨会,她开始一天四五轮查房巡视。妈妈行事颇为雷厉风行,一条过道走下来,各间病房情形了然于胸。她清楚熟知每位病人的病况和治疗进展,其细致程度不亚于,病人家属。任何询问都难不倒妈妈。
我印象颇深的是,在里的妈妈竟变得异常完美主义,一双眼睛恍若360度无死角监视器,别说是病床上每时每刻发生的改变了,哪怕是过道边上没擦干净的一块水渍、办公桌略显散乱的文件,或稍不标准的微小动作,她都无法容忍,当场必须解决掉任何“不完美”。工作到位,苛求细节,自然成了我妈特有的标签。病人家属碰到在走廊瞎晃悠的我,一听我是的女儿,定会夸一句“呀,你妈妈太认真了!你一定也很优秀吧!”这类本质上与我本人品行无关的表扬,也总能使我心里狠狠偷乐一把。妈妈受到肯定,我多有面子呀,当时真恨不能告诉世界上每个人我妈妈是谁!
平日里,爸爸评价妈妈是个急性子,有时候爆起来如火药桶。可是,冷静、沉稳和耐心,这几个不属于“火药桶”的形容词,通通能在上班时的妈妈身上找到。从前妈妈在心内科当护士长,出了名的压力山大,分分钟冒出无穷无尽的突发状况。来了紧急的病人,妈妈完全是忙得飞起来,我被关在值班室里写作业,一扇厚门根本拦不住她奔来走去的脚步声和布置的大嗓门儿。护士长这个职位需要很强的领导力和清晰的逻辑思维,大事降临亦能镇定自若,不可乱了方寸,把所有人的不安和紧张都塞进自己的“压力锅”。我的妈妈做到了。
每每结束,妈妈疲惫回到值班室,和我坐一块儿吃着迟到两三小时的午饭。沉默嚼了几口,她紧绷的脸庞终于松弛了一点,只会问我“作业写多少了?”“菜够不够吃?”刚才步步惊心的压抑时段就这样呼啸而过了,不抱怨,更不再提起。
有人说,医生群体容易出小说家,因为天天阅人无数,善于体察复杂的人性。我妈无写作习惯,也不爱闲谈。但据我观察,她虽无厉害的言辞功力,与人交往亦有自己的态度和方式。心内科多重症病人,家属情绪难免强烈甚至偏激。经验不足的,偶尔会和病人及家属出现言语冲突。此时,我妈总是急急赶过去,问清事由,先抚慰病人一方情绪,并严厉指出医护人员工作不妥当之处。走出病房,妈妈将拉到一边“你就算对的,可理解、包容病人家属情绪不好吗?解释明白就行,我们不能计较口头得失啊!”
生活中,我妈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平时对我们惯用犀利、“毒舌”的措辞,含情脉脉的抒情语一概省了。母亲节老师教我们回家吃饭前说一句“节日快乐”,我妈双眼瞪得铜铃大,搁下碗盯着我好久“是不是考砸了?为啥说这些肉麻的话?”搞得我常觉得她大脑只有一根筋,是温情的“绝缘体”。
可在我发现,实际上妈妈的情感暖如冬阳,心细如发。病人们出院回家,总爱来找我妈聊天、告别。住院多日,他们彼此之间都成了好朋友。
一个重病号向医生护士道别时,旁边家属满脸沉重。妈妈格外多劝慰了几句,病人蓦地神情悲怆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摇摇头,不说话。我心里胡乱猜测着,是不是他自知病情难以好转了?我仰头去寻找妈妈的表情,她向来镇定的眉眼也骤然慌乱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病人的肩,有点语无伦次“您,您不要这样啊……没事的,都会好的……”黄昏回家,我偷偷扭头瞅一眼妈妈,她眼圈微微泛红,目光一片黯然。
时隔多年,长大后我早已明了,世间人情万千,江湖浩渺悠远,“社会”何止父母工作的那一隅。只是,跟着妈妈上班的短暂日子,让我懂得,“社会”再复杂,我们只需守着善良、温热的本心就好。学会尊重、爱惜他人,这才是“社会人”的真正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