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劳工被困迪拜始末:称打黑工吃不饱 罢工后
4月7日晚19时许,机场大巴像往常一样停靠在上海火车站站牌前。带孩子的女人和提公文包的外国人挨个下车后,一行穿着宽松深色服装、背着巨大行李包的民工,才将笨重的行李箱连同挂在伸缩杆上满满当当的行李袋一个个挪下来。
工人们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寻找住宿旅馆。王迪 图“咱们快找个地方吃饭吧,都饿了15天了。”带头人王林和其他9名工友一下车就四顾寻觅餐厅,一边与发小广告的小店老板打探周边住宿。
王林掏出钱包,夹层里是一叠塑料皮筋捆扎的阿联酋迪拜货币,他拨弄着手里崭新的钱,“可是我们没有人民币,到哪里可以兑换?”
王林一行是从迪拜回来的中国劳工。4月4日,他们的工友向国内媒体求助,称去年底赴迪拜“硅谷”做瓦工,现在和“安徽队”其他41名工友没有活做,老板也不发工资,已经15天没有食物供应,饥肠辘辘被困迪拜沙迦劳工营。
此后,外交部领事司通过官方微信“领事直通车”通报称,该批出国劳务人员系由国内某省一家没有对外劳务合作经营资格的建筑劳务公司,通过虚假宣传方式诱导至迪拜出国务工。该公司未给他们办理合法工作签证,导致工程因手续不符被用工单位停工清场,也未向出国劳务人员发放工资。
半年前,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走进迪拜“满地黄金”的斑斓梦境,王林们未料到会以食不果腹、工友受伤的狼狈逃离结束。
去迪拜出国务工
43岁的合肥长丰县劳工杨军认真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护照,向澎湃新闻记者翻到最近的赴马来西亚那一页,“你知道这个国家吗?”
比起这支队伍里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人,杨军自己的出国劳务经验可谓十分丰富。“这是我的第二本护照了,第一次去的是安哥拉出国打工,最近的是马来西亚,都是通过出国劳务公司去的”。
儿子上大一,求学需要用钱。在合肥做工,一天只能赚一两百块钱,出国打工工资能翻一倍,又没有什么开销。杨军想趁着有力气就再拼几年,给儿子买车买房子。
他所在的长丰县毗邻安徽省最主要的出国劳务地肥东县。《合肥晚报》曾援引肥东县商务部门的数据称,2015年,该县出国务工人数达到13000多人,占安徽省的出国务工人数的60%。
2009年,郭万俊在肥东注册了费大郢建筑劳务有限公司,没有出国劳务派遣资质,主要做劳务分包。
工人们参与活动。 受访者 供图2016年9月,他第一次踏足迪拜,就看中了这边劳务分包的项目价格,几次考察之后,与中建中东公司硅谷项目分包企业Al AYADI公司(中文名金手公司)签订劳务合作协议。
关于中建中东公司硅谷项目,中建集团官网介绍称,坐落于迪拜硅绿洲管理局总部西南侧,总建筑面积24万平方米,包括办公楼、酒店、商务中心、健身中心等23座多层建筑。
据官网消息,2016年12月22日,迪拜硅绿洲管理局正式将迪拜硅谷产业园项目授予中建中东有限责任公司,合同金额12亿迪拉姆,折合约3亿美元。
2016年10月,郭万俊匆匆忙忙带着自己和中介公司找的11名劳工出发赴迪拜,之后又陆续带来几批,一共80个人。
这些出国务工人员中,跟郭万俊熟识的交了2万元押金,郭万俊承诺工期满了之后全数退还。其余的出国务工人员向中介公司交纳1万元押金和5000至8000元中介费不等,其中一家中介公司总经理王攀称,押金为代收代交,出国务工人员的签证和机票下来了,再打给郭万俊。
“我也是大意了。其实我们主要是负责项目和行政管理工作,想从国内找人去那边干活,中介公司后来在中国签的协议,跟我说以你个人名义签不行,必须以公司名义签,所以我就是拿公司的名义签了合同,我是不做劳务派遣的。”对于这次“非法劳务派遣”,郭万俊向澎湃新闻解释称。
事后,外交部领事司在公众号“领事直通车”通报称,“该批出国劳务人员系由国内某省一无对外劳务合作经营资格的建筑劳务公司通过虚假宣传方式诱导至迪拜出国务工。”
王林与律师的微信对话。 受访者供图一共15000元的押金和中介费不算少,但王林选择了相信。此前,他还听过去迪拜乞讨发财的财富传说,知道现在政府已经不允许了,要被抓进监狱。
但保底1万的月薪还是诱人,“人都是现实的,我们没有什么淘金梦,在安徽做工一天只能赚220元左右,太低了。”王林说。按照和费大郢建筑劳务有限公司签订的协议,出国务工人员半年结一次工资,每年发80%,剩余的工资和押金作为工程质量保证金,回国后50个工作日结清。
在国内初见郭万俊的时候,杨军对他的印象是“笑眯眯的,很热情,人也很好”,可“到迪拜完全变样了,心也凉了”。
到达迪拜机场时,杨军取下包裹的时候手被划伤了,对于受伤早已见怪不怪的杨军像以前一样拿烟丝抹在伤口上消毒止血,给自己包扎好。“老板看了一眼我包着的手,冷漠地说让我第二天继续上班,当时就觉得有点寒心。”
第二天,他感到一丝疑虑。他向郭万俊借钱,郭万俊却说要拿自己带来的生活费与他兑换。杨军出国数次,知道正规的出国劳务公司是会提前支付给工人生活费,因为他们远在异国他乡,几乎没有出走的可能。
失望和质疑的不只有劳工,还有郭万俊本人。“我们当时在中国签的合同上也是说承包方式,到现在也有很多问题,劳务公司找的人都没有经过考试,直接输送过来了,到这边(工人半年结算工资)也没什么收益,就不想干活。”
去年年底,王林和其他15名出国务工人员作为第三批人从昆明出发去往迪拜。所有的劳工都以旅游签的方式到达迪拜,郭万俊承诺到迪拜后会尽快为他们申请劳务签。
到达机场的一刻,“劳务公司的人跟我们说别人问起来一定要说自己是旅游的,千万不能说是出国打工的”,王林回忆道。
当飞机降落迪拜、班车开到劳工营的时候,16个人的身份也正式变为“黑劳工”。
“黑工”
王林觉得,自己什么苦都吃的起。在国内做钢筋工,风吹日晒中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已是常事,有时候下着大雨就穿着雨衣继续劳作。出发前,王林做好了辛苦两年的打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份不会长干的工作,特别艰辛,也特别能赚钱。
郭万俊与工人签订的协议中称,迪拜的工作环境是“热带沙漠气候,春秋为每年的10—5月份,气温在7—20°C不等;夏季为6—10月,气温在35-40°C”。
协议还写明,“所有员工都在营地,免费统一安排食宿。所有生活设施都有空调,以保证员工得到充分、舒适的休息。”
“想舒适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迪拜为各国劳工做思想疏导工作大约十年的志愿者施约瑟告诉澎湃新闻,在他接触过的中国劳工中,大部分人都后悔来这儿。
迪拜政府有严格要求,劳工不得住在工地,必须住在郊区的劳工营,在酷暑下加班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不过现在迪拜政府对劳工工作时间有了新规定,不允许再强迫工人加班。“懂得这里的‘规则’,有的人能干十年八年,也有适应不了闹罢工,两个月后被遣送回国的。”施约瑟说。
2013年中国驻迪拜总领事馆经济商务室的一份题为《迪拜对外劳务合作基本情况》调研报告指出,近年来,技术含量低、劳动强度大的低端劳务逐渐萎缩。低端劳务多为室外施工作业,待遇低,迪拜大半年干旱高温,气候条件恶劣,加上语言与宗教风俗障碍,中国劳务人员难以适应。
在走进这批劳工住的八人间劳工营后,施约瑟感慨,“你们的住宿条件真的好多了”。他见过迪拜很多劳工营,有的房间只有70平米,30多人住在逼仄的两室一厅,男女混住,夫妻睡在90厘米的三层卧铺上。
王林觉得,他们为了赚钱什么苦都能吃,粗糙的饭食和苛刻的要求已经无法让高强度作业的他们保持工作效率。
王林和工友们每天不到五点钟起床,迅速地洗脸、刷牙。公司的食宿没有早饭,爱吃米饭的王林就和工友拿着自己带来的钱买好,就着咸菜简单扒两口,有的工友来不及,花一个迪拉姆买个大饼带着吃。(注1迪拉姆=1.8744人民币,4月17日汇率数据)
干到中午十一点半,午饭开伙。王林常常来不及吃早餐,没等中午开伙就饿了,向老板(注郭万俊)借钱买个饼补补被一口回绝,理由是不能在工地上吃饭。“我们农民工讲的就是,吃得多,才有力气干活。中间不让吃饭,我哪来的力气给你干活?”
对于工人的指控,郭万俊感到委屈,他对澎湃新闻称,自己提供了足够好的伙食,“每顿两个菜一个汤,每天都有肉的。”但这一说法受到工人的反驳,“我们的伙食是最差的,炖土豆或者炒茄子,什么便宜买什么。”
下午做工到晚上五点半收工,从市区回去,堵车是常有的事,严重时接近三小时才能回营地。工作了一段时间,王林想凑点钱再买一床被子放在工地,因为工地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宿营地了。有时工期特别忙,吃完晚饭后要加班到十点,干一夜的情况也常有,加上第二天继续劳作,工友们头晕脑胀,申请休息却得到老板这样的回复,“要想休息就连休三天”。想到三天没钱,劳工们只能强撑着继续工作。